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030

關燈
030

風停了, 少女的杏眸中微波震顫,清淩淩的目光似月下的湖面。

熟悉的眼波稀釋了夜色,少女昏暗中的面容亦開始清晰。

姬月恒死死地盯著她。

程令雪也楞住了。

她十四歲開始替師父辦事, 憑著一身輕功和劍術,闖過多少戒備森嚴的宅院,師姐說她是一條蛇,誰也抓不住。

可眼下,她腦中一片空白。

遠處忽地傳來人聲。

“她在那!”

是書房前護衛的聲音!他們定是察覺到東西遭竊追了來!逃命要緊, 顧不得別的, 程令雪揚起面紗, 一把甩在公子的臉上遮住他視線。

隨後趁他失神時離去。

她如鬼魅,閃身隱入花叢, 紅裙沒入夜色,如一只驚動了叢林的雀兒,本熱鬧的錢宅被她激起喧囂。

“有刺客, 速速回避!”

“抓刺客!”

“刺客是一個舞姬!”

在這喧鬧中,攪亂一切的人卻已逃之夭夭。很快,程令雪逃離園中,跳上了錢府最外圍的墻上。

只是往下跳時——

“嗖!”

利箭破空之聲從始料未及的方向傳來, 她迅速閃躲,箭矢擦著身側而過,在小臂上留下一道口子。

這點傷對她而言不算什麽,她不以為然,咬著牙,奮力躍至墻下。

如朱漆滴入墨池, 清姿融入濃重夜色,甩下身後的喧囂。

.

姬月恒拿開臉上薄紗時, 身側的舞姬早就已經遠去了。

隱在暗處的亭松現了身。

公子原本不打算赴宴,臨了突然改變主意,來之後與杜二公子見了面,見竹雪沒來,又沒了興致。喝過幾杯酒,公子來園中吹風,還突發奇想,下了輪椅試著走上幾步並讓他隱匿起來,自己坐在樹下獨自望月——公子近日總是滿懷希冀,時而心事重重……

靜坐片刻,墻後傳來動靜,是一女子教訓調戲她的男子。而後一個輕功絕佳的舞姬借樹躍下,亭松想上前保護公子,卻被他攔住。本以為公子是對舞姬面紗落在他面上而不悅,打算親自給些教訓。可沒想到,公子對著舞姬失了神,讓人逃走了,還不讓他去追。

那舞姬好生放肆!

臨走前還故意把她戴過的面紗扔在公子臉上,這跟調戲有何區別?

然而此刻,公子低頭,怔怔地看著手中舞姬留下的面紗。

良久,他忽道:“是夢?”

亭松耳朵豎起,公子莫不是對那放肆的舞姬一見鐘情了?

可他不是喜歡竹雪麽……

胡忖時,錢家四郎帶著護衛追上來,見姬月恒獨自坐在樹下乘涼,滿是懷疑道:“敢問貴客,可曾見到過一位舞姬從此處路過?那是個女刺客,竊走了府上重要之物,望貴客告知!”

姬月恒收起薄紗:“你懷疑我與刺客裏應外合,是麽。”

錢四郎的確懷疑,這位公子面生,想必並非府中貴客。且他不在席上,卻無緣無故在這僻靜處乘涼,實在可疑,他客氣道:“並非信不過公子,只眼下事態緊要,若公子配合,定有重謝!”

姬月恒譏誚地笑了:“若我不配合,便有重罰,對吧。”

錢四郎不大高興,冷下來:“事關重大,望貴客莫再說笑!”

“四弟!”

一聲低喝傳過來。

錢妙儀帶著侍婢上前,不悅道:“這是二房的貴客,豈容你慢待?!”

被姐姐一訓斥,錢四郎只能先偃旗息鼓,客客氣氣地問起女刺客。

姬月恒將面紗收入袖中,指著反方向道:“她啊,逃往那邊了。”

錢四郎忙帶人追上。

錢妙儀與姬月恒性情不投,但心裏打著別的主意,浮於表面地寒暄幾句,姬月恒卻不禮尚往來,直接道:“我猜,錢三姑娘得知杜公子只把你當兄妹,因而打算假裝喜歡我,刺激他?”

這人真是半點表面功夫不做。

錢妙儀亦毫不避諱:“沒錯,多一個追捧的人,你也有面子,不是麽。”

姬月恒笑了,突兀地問道:“上次忘了問,十一姑娘會武麽?”

錢妙儀不知他為何如此問,只說:“她是個戲子,會些花拳繡腿的把戲,怎麽?上次我猜得沒錯,你的確與她有些淵源,所以才感興趣。”

姬月恒若有所思地摩挲著袖中的面紗,搖搖頭:“抱歉,我對什麽十一十二並不感興趣,愛屋及烏罷了。”

他的話讓錢妙儀想起上次那少年護衛:“莫非你問我,是因為懷疑那少年是十一假扮的?不如這樣,我們合作。”

姬月恒目光微動。

但他語氣倏然變得嗤諷:“在下護短,十一是我身邊人的親眷,錢姑娘憑何認為我會覺得與一個欺淩過十一姑娘的人同流合汙?”

錢妙儀聽他如此說,一時氣上心頭,但聽母親說這人是姬家公子,與錢家有些利益往來,便強壓惱意平聲道:“行,那便井水不犯河水!”

.

女刺客的到來只在錢府激起短暫的漣漪,畢竟顯貴之家,很快錢府上下又是井然有序,笙歌燕舞一片。

姬月恒無心再留,剛一出錢府,他忽地吩咐亭松。

“查查竹雪今夜何在。”

亭松頓時明白了:“公子懷疑那舞姬是竹雪假扮的?”

他想起公子適才的失神。

或許,真有可能。

“屬下這便去!”

半刻鐘後,人來人往的鬧市中,亭松利落的身影一閃而過。

他混入人群,觀察著對面錢家綢緞鋪子的一舉一動。

綢緞鋪子燈籠下,立著個熟悉的身影,少年雙手抱著劍,背對著人來人往的街市,似在面壁思過。

這人還是那麽怕生,亭松哭笑不得,但為防萬一,他特地問了公子在對街姬家名下玉器鋪子中的夥計:“那綢緞鋪子前的少年,今夜可一直都在?”

那夥計是姬月恒派來的,目的是盯著那少年,以免少年被權貴盯上,又礙於旁人權勢委屈求全。

夥計篤定道:“黃昏時分出去了一會,一刻鐘前,出去了一盞茶的功夫,買了個炸糕回來了。”

黃昏時分,錢府還未遭竊;一盞茶的功夫,甚至連趕到錢府都不夠。

亭松放了心,迅速回到停在巷尾的馬車上:“公子,屬下確認了,竹雪一直在鋪子前守著,入夜後只離開了不到一盞茶功夫,是去買炸糕。”

車內傳出渺然冷淡的聲音。

“知道了。”

回到別院,姬月恒獨自在窗前靜坐,面前書案上,放著那塊緋紅的面紗,眼前浮現對視的那一刻舞姬驚鹿似的目光。那樣的目光,他在夢中見了無數次,魯莽倉惶的舉止亦像極。

是他生了心魔麽?

不是已經決定接受自己對一個少年心動的事了,為何還會期待?

男女又有何不同。

並無。

如此想,再看向那面紗時,它便只是一塊尋常的布料。

甚至因為被一個陌生女子所戴過,讓他覺得不適。

姬月恒拈起一支筆,挑起面紗置於燭臺上,緋紅輕紗頓時化為火蝶,隨著搖曳的火舌輕舞,如一只撲像燭臺的飛蛾,稍許,桌上多了一層火灰。

喚人入內清理,姬月恒疲憊地靠著椅背,紋絲不動如若了無生氣的玉雕,燭燃了大半,無人去剪的燭芯越來越長,他忽而睜眼。

倘若,是兩人呢?

.

驚險的一夜過去了。

杜彥寧那邊的事已了,當夜,程令雪回到師姐所在客棧。

回憶今日被公子撞見的時刻,她心仍是怦怦亂跳。

錢家不比公子這邊寬松,招舞姬侍婢都再三驗身,易容過度會被看出,江皊只能替程令雪稍作偽裝,讓她的眉峰挑得更為嫵媚,嘴唇用輕易擦不掉的特制唇脂塗厚,倍顯嫵媚勾人,並在眼下添了一顆淚痣,只這幾處細微的改變,又有面紗,足以讓程令雪判若兩人。

萬萬沒想到公子會去赴宴!

幸好多留了一手。原本杜彥寧說過她今日不必去綢緞鋪子值守,可程令雪多留了些心眼,擔心公子會來尋她便還是去了,直到入夜才和假扮竹雪的師姐換了,但未免穿幫,拿完東西,她又和師姐換回,直等到鋪子關門才離開。若公子懷疑,必定會派人去查,得知她一直在鋪子前,多少可打消嫌疑。

得知師妹受了傷,江皊很是內疚:“抱歉,是我讓你受傷了。”

程令雪不以為然:“更大的傷我都受過,沒幾日就好了。”

這些年她和師姐相依為命,比至親還親,她該慶幸,好在今日是她去,否則師姐只怕要吃大虧。

錢家耳目眾多,未免賬簿出岔子,程令雪和江皊商量過後,打算天亮了待城門一開便讓師姐易容出城。

翌日,送師姐離去後,程令雪決定去公子那兒探探口風。

公子一如往常。

桌上備了她喜歡的點心,他給她遞了一塊,忽然冷不丁問起她的表姐。

“十一姑娘離了青州麽?”

他怎麽突然關心起別人來?

這些時日,他也沒問起“十一”啊,程令雪警惕幾分,齒關一重,迅速咽下那一口糕點:“今晨走了。”

“今晨?”公子停下來思忖稍許,“這麽巧,昨日錢府遭竊,怕是不好出城。”

師姐會易容,自有辦法,程令雪解釋道:“表姐她說錢家在抓刺客,擔心那錢三姑娘得知她在青州要借機為難她,加上她說她還有要事,不過她又不是刺客,出城應該不會被攔。”

公子點了下頭。他瞧著雖有些心不在焉,但對她依然很好,想必沒有起疑。

程令雪試探著問道:“公子,屬下在杜公子那裏的人情已經還完了,眼下沒有活計可幹了。”

公子笑了:“那就回來吧。”

“多想公子,屬下這就回去收拾東西!”程令雪往住處走,一路上,偶爾聽路人說起什麽“錢家”,她只當他們是在討論錢家遭竊之事並未多想,

可回到住處,房內候著的人讓她始料未及:“師姐,你怎麽回來了?”

江皊面色慘白:“阿雪……我方才剛出城,聽人說錢家人在箭上塗了奇毒,據說兩日後毒發,眼下消息應該已經傳開了,且錢家人已在城中所有藥鋪醫館都安排了人!”

程令雪如聞晴天霹靂。

她維持冷靜:“或許只是尋常毒物甚至根本沒毒,是錢家人為了引出我們才放出消息,眼下最要緊的是賬本,一旦被他們搜到就麻煩了。”

這江皊早有準備:“我已將東西藏入城外破廟中。”她拉過程令雪:“不如這樣,師妹立即與我一起出城,我們快馬加鞭,去周遭鎮上尋郎中!”

但恐怕來不及了,這種時候,程令雪第一時刻想起公子,可若是去找公子,會不會露餡兒?正為難,杜彥寧身邊小廝來了:“程小公子,我家公子和郎中在附近飲茶,想與您見一面。”

程令雪當即會意,管不了人情不人情,匆匆來到附近茶樓裏,杜彥寧已在雅間候著,原本他受昨夜鋪子裏師姐假扮的“竹雪”所惑,並不確定刺客是不是她,見她當真來了,不免震驚,忙拉過她:“我將郎中帶了來,給你號號脈。”

郎中切過脈,查看一番後搖搖頭:“此乃奇毒登雲臺,難解。”

“登雲臺,錢府怎會有登雲臺?”

程令雪倏然凝眉,一時不知是該驚喜還是擔憂。公子就有登雲臺,他正好撞見她,當真這樣巧?

郎中道:“小哥有所不知,聽聞登雲臺此毒本就是洛川姬家的人所制,錢家與姬家有些往來,也不奇怪。”

原是如此。

公子說這些奇毒是從江湖中搜羅而來,想必是為掩人耳目,只要她中毒與他無關,至少有得解。

.

“登雲臺?有意思。”

姬月恒正在逗貍奴,聞言笑了,給小貍奴餵了一塊魚幹。

亭松亦是沒想到,外人只知道夫人是昭越前公主,卻不知道夫人擅長用毒,只是藏得極深,且嫁入姬家後金盆洗手了。而登雲臺和醉紅顏這兩種奇毒正是夫人年輕時調制的,未給過外人。

錢家會有登雲臺,說明夫人私下竟與錢家人有往來,只是,

“對公子無禮的可舞姬倒黴了。”

姬月恒撫摸貍奴的手停下。

他的眸光微波漾動,可想到昨日亭松所言,又沈寂下來。

自哂地笑了笑,他繼續拿起魚幹逗貍奴,可他實在太狡猾,每次貍奴剛舔到魚幹,又被他故意拿開。

“喵嗷!”

貍奴發出不悅的咕噥。

這乖順中藏著狡黠,卻敢怒不敢言的模樣神似某個人,讓青年眉心縈繞的失落更添上一重。

看著貍奴,姬月恒想到某人。

他抱著貍奴起身。

“公子,竹雪回來了!”

姬月恒擡頭,貍奴趁他欣然跳下他膝頭咬住魚幹,趁機叼了走。

他卻無心去管。

程令雪在廊下深深吸了一口氣,將腹中措辭編排一遍又一遍。

“回來了?”

公子照樣溫和,但仔細聽來她覺出了細微的情緒波動。

他手中拿著那白玉蕭管,卻並未像往日一樣旋起,而是一遍遍地撫摸,指間的動作亦沒有往日緩慢。

程令雪努力忽略這些,告訴自己這只是她心虛而生的錯覺,她小心地上前兩步,步履透出拘謹。

姬月恒見此,越發和善。

“回來得這樣快?”

他的溫和給了她勇氣,程令雪試探道:“公子,如果屬下說,屬下騙了您一件事,您會生氣麽。”

姬月恒擡眸,眼中波光微動。

似存著某種希冀。

手中的蕭轉了半圈,他溫聲道:“這會我心情好,大概不會,所以——”

他停頓了下才繼續說。

“是什麽事呢。”

這樣的溫柔讓她膽子也肥了些,程令雪反覆琢磨一番,杜彥寧方才說過,他起初也不敢相信那女刺客是她,說明她和師姐的偽裝還算到位。

既如此,她在徹底攤牌和只說一半之間選了後者,咬咬牙,豁出去了:“屬下回去後,碰到了表姐,她與我坦白,說她就是那女刺客,是受人脅迫不得不去錢家偷東西,卻不小心中了奇毒登雲臺,屬下鬥膽,求公子賜藥!”

一口氣地說完,她竟比與高手打了一架還要累。她也想過直接說自己是“男扮女裝”幫師姐去查,可當時撞見公子時她不但出聲威脅,甚至還把面紗甩他臉上……粗暴無禮不說,更會惹來公子懷疑,牽扯出更多她騙他的事。

這數月裏她太過謹慎,反倒在不知不覺間,把退路都堵死了。

只能選擇繼續騙他。

她說完,公子手裏玉蕭倏然收緊。他鴉睫低垂,良久不語,溫靜的眸子因長睫落下的陰影神秘神秘。

突兀的安靜讓程令雪頭頂懸著的那把劍落下幾寸,劍尖堪堪貼著她頭皮,涼意從發絲間慢慢地、慢慢地往下滲入肌膚,鉆入骨縫。

就在她心頭的弦幾欲崩斷時,公子手中的玉簫忽地在指關打旋,但不如平日那樣快,而是顯出些百無聊賴。

跟了公子這麽久,她多少知道,他此刻心情還不錯。

但也不算特別不錯。

程令雪心裏七上八下的。

公子停了玉蕭,饒有興致道:“那舞姬竟是十一姑娘啊。”

說罷取出一個瓷瓶。

“拿去吧。”

沒想到他這麽好說話。

程令雪大喜,接過瓷瓶,看向他的眼中亮晶晶的。

“屬下多謝公——”

話還未說完,公子慵懶擡眸,笑意如霧中的晨曦,分不清溫暖還是疏離。他說:“瓶中的藥可保她七日不毒發,但我記得我說過,若想徹底解毒,還需一味只有我才知道的藥。”

頭頂剛移開的劍有落回的趨勢,程令雪騎虎難下:“求公子告知那味藥,屬下會轉告表姐。”

公子又不說話了。

良久,他百無聊賴地摩挲玉簫,唇畔彎起一個愉悅的弧度。

“今夜,讓你表姐過來。”

程令雪心一緊,強作冷靜道:“公子,您若信不過表姐,可告知屬下去尋藥,屬下必守口如瓶!”

她今日所說過的話皆字斟句酌,頗有杜彥寧的風格。姬月恒回味著,想到那個可能,長睫危險下壓。

他刻意忽略那不一定成真的不適感,只淡聲解釋:“那味藥需亭松現配,不能久置,需在一盞茶內飲盡,且所需草藥只有府裏種著。”

程令雪忐忑再起,聽他意思……她要以十一的身份過來別院!

是當真非此不可。

還是說,他察覺了什麽?

她猶豫之時,公子唇畔笑意若有似無的:“怎麽遲疑了?

“是不想救你的表姐麽。”

程令雪忙道:“自然想,只是屬下聽表姐說,她背後那人威脅讓她在十日內離開青州,把東西交到他手上。”

不需她繼續說,公子已體貼地想出對策:“這有何難?你是她表弟,幫她跑一趟也不為過。”

程令雪裝著豁然開朗的模樣,忙點頭:“還是公子周到!”

“事不宜遲,且速去吧。”

公子十足的溫和。

走之前,他甚至還叫住她,讓她喝了杯茶才放人。

那茶和她平時喝的茶不大一樣,一口下了肚,腹中暖洋洋的,獨特的清香在齒尖蔓延許久才消。

好獨特的茶,真好喝。

程令雪拿著盛藥的瓷瓶,再三謝過公子後出了門。

姬月恒凝眸盯著她背影,微風從窗戶吹入,拂在面上時一片柔和,和那夜忽然飄落的面紗很像。

“十一,竹雪。”

念著這兩個快要融合為一的名字,眼前浮現出數次出現錯覺時所見少女的容顏,姬月恒長睫微微一顫,難以言喻的意動在心口化開,那夜輕吻竹雪脖頸的觸感變得真實而誘人。

他的目光不自覺地迷離,長指在書案上寫下了這兩個字,迷蒙眸底驟如深潭中倒入濃厚墨色。

若是,她和杜彥寧……

手猛地扣緊,又猛地松開。

那眸中恢覆清明。

關於十一此人還有一層面紗未揭,面紗的背後究竟是不是竹雪……

還無法確定。

他不想失望第三次。

.

暮色四合,弦月初升。

明月懸在柳樹末梢,乍看之下像是明月被柳枝給糾纏住了。

素色繡鞋踩過鵝卵石小徑,裙擺偶爾搖曳。

“十一姑娘,前方就是公子所住的玉恒居。”

“多謝。”

侍婢路過,見到赤箭領著位少女入了別院皆是驚奇——

少女亭亭玉立,一身素裙仍清冷脫俗,如山間未經修剪的花木,可惜少女薄紗覆面,月色又黯淡,侍婢們縱使好奇,也不得見到真容,只見到那立在月下宛若將綻夜蓮的疏離身姿。

二人走到假山深處,赤箭忽地停下,笑嘻嘻地低聲道:“你是那個假扮十一的姑娘,還是真的十一姑娘?”

少女停住腳步,溫和而認真地回應道:“我是十一。”

赤箭一時也困惑。

他之前只是從程令雪那兒得知她與杜彥寧有些過往,但此刻隔著面紗,分不清來的是假十一還是真十一。

想到若是程令雪這樣溫和地說話,他肩頭不由抖了一抖。

溫柔的竹雪,太別扭了!

“走罷。”

他剛轉身,身後那疏離又怯生生的杏眸倏然冷意十足。

霎時如玫瑰生刺,程令雪對著赤箭欠揍的背影瞪了眼,轉瞬又是內秀的少女,低眸看著腳下的路。

這條路她閉著眼睛也不會錯。可現在一想到馬上要以女子的面目面對公子,程令雪就腿軟挪不開步。

他會不會認出她?

罷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醜媳婦總要見公婆……默念了一路,到了玉恒居,她已勇氣十足。

廊下所有的燈籠都亮著,亭松不知去向,常在窗邊夜讀的公子也不在,燈火通明卻沒有人。

氣氛安寧又怪異。

赤箭讓她候在廊下,自己進去通傳,很快便出來了:“公子有些事,讓十一姑娘先等等。”

被這樣一拖延,勇氣又開始從程令雪掌心溜走。赤箭走後,她獨自靜立在廊下,許是心虛,她總覺身後有一道目光盯著她,又不敢回頭。

手心都出了汗。

“啾啾!”

花叢深處傳來一聲清脆動聽的鳥叫,旋即一個小小黑影飛過來。

程令雪側身避讓,黑影卻準確無誤地停落在她頭頂。

“啾!”

是公子新得的仙八色鶇,眼下這雀兒在她頭頂歡快鳴叫。

且賴在她頭頂死活不走。

仿佛獵犬找到獵物。

程令雪打算把鳥趕走,身後傳來個清越疏冷的聲音。

“別動,它膽小。”

燈籠將一道長身玉立的影子照在她腳下,難怪她沒聽到輪椅聲。亭松說過,公子毒發期間腿腳格外無力,但平日好時也可走上一小段。

如今他在她身後一步遠,清雅的淡香縈繞,是她所熟悉的。

可站著的公子像個陌生人。

他語氣也很陌生。

程令雪乖乖地不動,客氣地問候一句:“見過公子。”

音色溫軟,揉合了話語中的生分,便有些怯生生的。

姬月恒影子微微一滯。

他淡淡地應了聲。

繼而手覆上她頭頂。

程令雪卻僵如木雕。

她現在是十一,公子和她初次見面,摸她的頭幹嘛!

正不安時,公子溫柔嗓音在耳後輕喚:“乖,過來。”

她是竹雪時他偶爾也會這樣溫柔喚她,哪怕知道他是在與她頭頂的雀兒說話,程令雪仍忍不住想應。

她抿緊嘴,盯著地上影子。

一雙人的影子乍看像是一位青年在溫柔地替一個女子簪花。

暧昧,又陌生。

公子怕嚇著雀兒,伸手捉住雀兒的動作很輕、很慢。

捉到了,卻遲遲不離開。

園子裏很靜,身後公子的袖擺拂過程令雪耳尖,動搖著她的勇氣。

她肩頭一點點地緊繃,身後長身玉立的青年眼底亦變深。

如看不見底的深淵,晦暗的目光落在她小巧的耳尖,似一尾蛇在獵物身後無聲游走,肆意打量獵物。

纏繞,收緊。

在程令雪心裏七上八下時,公子忽然暧昧地笑了一聲。

“真乖。”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